很小的时候，初梦瑶就知道母亲是父亲费尽心机才追到手的。母亲总爱坐在书房的藤椅上，翻着泛黄的相册，向她讲述那段往事。那时，母亲是大学里的舞蹈老师，身姿曼妙，每次在舞台上翩翩起舞，都像一只灵动的蝴蝶。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，是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，母亲跳完一支古典舞，父亲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，从此开启了漫长的追求之路。
母亲险些天天唠叨，说父亲见到她的第一天，就借口天黑路远，要求住在她家；说父亲为了追她，不惜冒着被处分的危险，半夜从部队跑出来坐火车去看她，最终为她挨了处分，肩章上被捋掉了一颗星…… 这些故事，初梦瑶听了无数遍，却从未听腻，因为每次母亲说起，眼里都闪烁着别样的光芒。
在初梦瑶看来，父母的生活不算幸福。母亲出生于书香门第，喜欢舞文弄墨，闲暇时总爱创作小说和诗歌，还出版过自己的文学合集，偶尔会在文学交流会上分享自己的创作心得。而父亲 17 岁就当了兵，读报纸都常常碰到不熟悉的字。初梦瑶常常见他们吵架，母亲总是为了些芝麻大的小事跟父亲大吵大嚷。开始的时候，父亲会赔着笑脸，说些轻松的话来化解母亲的怒气。可母亲总是不依不饶，急了还要摔东西，说自己如何委屈，怎么就瞎了眼嫁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人。20 多年来，初梦瑶听母亲说得最多的话，就是埋怨父亲没出息。母亲总说父亲要啥没啥，除了会耍点儿嘴皮子逗人乐，就什么本事都没有了。
但初梦瑶知道，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。母亲不会做饭，用她自己的话说：“我就不是进厨房的命。” 初梦瑶小的时候，父亲还没调回重庆，每个周末，父亲从部队赶回来，第一个任务便是去菜市场，然后整整两天都会在给她和母亲做饭。父亲的饭做得极好，每次母亲和父亲吵架，父亲都会闷闷不乐地躲进厨房去熬汤。母亲非常喜欢喝汤，无论吵得多么伤心，哭得多么委屈，香味四溢的汤一端进屋，她马上就止住了哭声，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饭桌前。每个周末结束的时候，家里的冰箱里都会盛满食物，而水杯和水壶里也都盛满了热水，接下来的 5 天里，母亲唯一需要做的家务，就是把饭菜从冰箱里端出来，放到笼屉上热一热。即便如此，母亲还常常抱怨父亲不在身边，不能很好地照顾她们娘儿俩。
家里的事务，无论巨细也全由父亲操心。母亲不仅很少收拾家务，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，更别提照顾初梦瑶了。高三那年，父亲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她们，经过长期努力，终于调回重庆。和父母朝夕相处的一年中，初梦瑶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不平等。每次家里来了客人，母亲都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数落父亲，陈述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，比如为这个家挣了许多钱。初梦瑶最看不下去的就是母亲喜欢跟父亲说：“昨天，我们单位的某某请我吃饭，他比你强多了。要不，咱俩离婚算了。” 而每次父亲听了这话，只会回答一个字 “好”，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接着做他的饭去了。
在初梦瑶大二那年夏天，父亲住院了。父亲得的是肝癌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，得到这个消息，初梦瑶第二天就从上海坐火车回到了重庆。这一次，母亲破天荒地去了医院，而且不再读书，也不再写作，而是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。看到母亲的时候，初梦瑶真的有些恨她，虽然她比父亲有知识，虽然许多生活的道理都是她告诉自己的，但是站在父亲的病床前，初梦瑶依然觉得她渺小而可恨。20 多年来，如果她能够替父亲分担一些家庭的重担，也许父亲就不会得这样的病。
去世前 3 个月，父亲提出要回家住，母亲不顾初梦瑶的反对，搀着父亲回了家。不可思议的是，父亲回家过后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围起围裙进厨房，无论初梦瑶怎么叫喊和阻拦，父亲依然坚持要去做饭，而母亲始终没有说话，靠在厨房的门上，看着父亲为她做饭。初梦瑶急得都快哭了，冲着母亲嚷：“爸给你做了一辈子饭，难道你就不能看在女儿的面上饶他这一次，自己做顿饭吗？” 可是母亲没有理她，父亲也没有理她。老两口就像以往的几十年一样，一个闲着，一个做饭，看得初梦瑶的心都要碎了。
5 天后，初梦瑶和母亲把肚子高高鼓起的父亲重新送进了病房。父亲住院期间所有饭菜都是年迈的奶奶做的，所有的衣物都是初梦瑶洗的，而母亲整日坐在父亲床边，只做一件事儿，那便是给父亲读她自己写的书。初梦瑶曾听母亲这样对父亲说：“孩子他爸，以前你从来不看我写的书，现在你病了，就好好躺着听我给你读书吧，这书里有你也有我呢！”
临终时，父亲把初梦瑶叫到病床前，没有泪水，只有一句话留给她：“毕业后回重庆陪你妈生活，给她做饭。” 而留给母亲的也只有一句话：“孩子他妈，我走了，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饭了。” 为了这句话，母亲整整哭了一个星期，不吃不喝地哭，谁也劝不住，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：“你说要给我做一辈子饭，你说话不算数。”
大学毕业后，初梦瑶遵从父亲的遗嘱回了重庆，和母亲生活在了一起。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个人简历，准备找工作。这时她才慢慢发现，原来母亲一直是那样依赖父亲，不仅在生活上，而且在精神上。在母亲心里，父亲其实并没有走。初梦瑶上班忙，没有太多时间给已经退休的母亲做饭。有一日，进屋的时候，竟然看见母亲自己在厨房做饭。她笨拙地切着土豆片，泪水挂在腮边。初梦瑶突然想到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，泪水慢慢湿润了眼眶。
父亲去世后的第 6 年，母亲终于忍不住寂寞，追随父亲而去。临终前，母亲对初梦瑶说：“把我所有的书和你父亲的遗像一块儿烧了吧，让他和我一起走。” 母亲去世那天晚上，初梦瑶流着泪看完了母亲出版的最后一本书。她和父亲一样，几乎从不看母亲写的书，而直到此时，她终于明白，母亲原来是那样地深爱着父亲，只是她爱的方式与众不同罢了。其实，母亲的生命是长在父亲身上的，不平等的爱情里，也有同样动人的真情！
